编辑: 645135144 2016-05-15
沧浪之水 作者:阎真 序篇

1、父亲的肖像 父亲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

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真实得虚幻. 那天从山上送葬回到土坯小屋,就失去了悲痛的感觉;

悲痛在极点上持续,就不再是悲痛.那些山民,我平时称作婆姨姑嫂爷舅 叔伯的,都在屋子里站着,翻来复去地说着那几句话: 人死了就活不回来了. 再说老天爷要收人,毛主席他自己都没办法. 屋子 里弥漫着烟雾.秦三爹不停地卷着喇叭筒给身边的人抽.这是我非常熟悉的气息,只有山里未经制作的土烟才是这样浓烈而辛辣.父 亲生前经常在煤油灯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缓慢地卷起一支喇叭筒,凑在灯上点燃,吸完了,又开始卷下一支,一句话不说,就过了 一晚.昏黄的煤油灯把山民们的身影映在墙上,看久了就会产生某种幻觉.在那些逝去的夜晚,我在父亲的对面复习功课,越过他的 肩看见墙上的身影,一动不动,看着看着就觉得那身影不很真切,像墙上凹进去了一块.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父亲在山中,在永远 寂静的黄土深处. 夜深了,人渐渐散去.我在油灯下枯坐一会,在门坎上坐下来.今夜的风很大,也很纯,风中裹着一丝丝衰草的气息,这是山里 面才能分辩出来的气息.没有月亮,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天幕上,衬出远山朦胧的轮廓.山们这么沉默着,已经有无数世纪,这是山外 人很难想象的.我在风中听到了一种声音,很多年来我都听到这种声音,像是召唤,又像是诉说.仰望星空使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岁 月,时间尽头的岁月,还有那些遥远的地方,被称作天尽头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什么存在.可是父亲他死了,死了就活不回来了.我 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死去,可这是真的,真的,这个事实无法拒绝. 我极度疲倦又极度清醒.无法入睡,我想把父亲留下的东西清理一下.几件衣服,几十本医学书,这就是一切.我把搁在横梁上 的那口软牛皮箱取了下来,打开箱子我闻到一种陈旧的气息,这是藏在隐秘的时间深处的气息.我端起煤油灯照了照,里面是几本书 躺在那里.我在平整箱底时忽然感到了中间有一块稍稍凸了出来,把油灯移近了仔细摸索,可以摸到一个明显的边缘.我的心突突地 跳起来,一下一下生动可感.我仔细摸索了,那深红色的绒面有一侧是被刀割开了的.我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慢慢地掏了出来,凑到 灯下一看,是本很薄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 书的封面已经变成褐黄,上海北新书局民国二十八年出版,算算已经三十八年了.我轻轻地把书翻开,第一页是孔子像,左下角 竖着写了 克己复礼,万世师表 八个铅笔字,是父亲的笔迹.翻过来是一段介绍孔子生平的短文.然后是孟子像,八个字是 舍身取义, 信善性善 ;

屈原, 忠而见逐,情何以堪 ;

司马迁, 成一家言,重于泰山 ;

稽康, 内不愧心,外不负俗 ;

陶渊明, 富贵烟云, 采菊亦乐 ;

李白, 笑傲王候,空怀壮气 ;

杜甫, 耿耿星河,天下千秋 ;

苏东坡, 君子之风,流泽万古 ;

文天祥, 虽死何惧, 丹心汗青 ;

曹雪芹, 圣哉忍者,踏雪无痕 ;

谭嗣同, 肩承社稷,肝胆昆仑 ,一共十二人.我翻看着这些画像,血一股一股地往头 上涌,浑身筛糠般地颤抖.那种朦胧而强烈的感情冲击着,我自己也无法给予确切的说明.我准备把书合上的时候,发现了最后一页 还夹着一张纸,抽出来是一个年轻的现代人的肖像,眉头微蹙,目光平和,嘴唇紧闭.有一行签名,已经很模糊了,我仔细辩认看了 出来:池永昶自画像,一九五七年八月八日.下面是一横排钢笔字: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这是父亲的像啊, 二十年了!一口一口地我喘着粗气,声音在夜中被放大了,像门外传进来的.山风呜呜地响着,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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