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半途上》

73

一、 西门攀过商场的玻璃栏跃下去之前,见一 把声音在耳边清楚地说: 「好想死.

」 溜冰场人造冰地白皑皑,他俯伏著微微抽 颤,像是见从地下传来一个甚麽笑话,给逗得 不得不吃笑.一滩郁红化开,像打翻了红酒,而旁 人此起彼落的惊呼声渐渐糊成一片. 森刚买了两客油鸡 饭,还有可乐,转身过 来,惊见西门一条腿已经跨上了栏杆,他登时脱 口大叫: 「不要! 」整个食阁杂沓的喧哗戛然沉 灭,只剩一首流行情歌在黏缠.油鸡饭掉在地上, 可乐打翻.一张张诧异的脸孔.抢过去,可是太迟 了 .噗然一声闷响,溜冰场慌惶失措.惊叫声从一 边撕裂到另一边,然后四面散开.西门伏在偌大 的一片冰地上,抽搐了两下,森眼前昏昏眩眩,模 糊起来……

二、 面前这个来自苏州的女孩二十二 、三的年纪, 上班还不到一个星期已经吸引了办公室内所有 男人的注意;

不是由於她特别漂亮,或者特别性 感,而是她的嗓子特别尖而响亮.每当她「呀」的 一叫,玻璃杯子都彷佛要粉身碎骨,大家给吓了 一跳纷纷看过去,才发现她不过是打错了个甚麽 字,或者忽然想起得回个甚麽电话. 我把她请进办公室来坐在我的面前,本来是 半途上 陈敬泉 因为我是她的上司,不得不过问一下她工作上适 应得怎样? 「还好.只是嘛繁体字不是全都看得明白而 且字典的查法跟我惯用的那本也不一样可同事们 都很友善很有爱心我得到了大家热切的帮忙心里 觉得挺温暖挺踏实反正挺像回到家的感觉……」 她 一口气 把话说得抑扬顿挫,一浪 接一浪,两片薄薄的嘴唇不停地跳动,像同时按了 「PLAY」和「FFW」键;

我忽然生起一股冲动想 要把手指伸过去卡在它们中间,看看音乐会不会 突然终止? 留心看她,的确有苏州女人得天独厚的美人 胚子和白皙皮肤;

可是长了满额的青春痘,却有 点倒胃.没关系吧,青春无敌. 我看过她的人事档案,是内地大学外文系毕 业,来香港念了个甚麽硕士.碰巧我们出版社正 大张旗鼓进军大陆,老板大概看中她的中文够地 道,便以低於市价百份之三十的薪金雇用了她当 翻译员. 「谢谢老板谢谢主任谢谢你们给我学习的 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把握不会辜负你们及单位对 我的期望啊对了我得赶紧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喜 呢! 」 直率而天真的小女孩,心里快活时谁也 看得出来.一个星期以来,她像只蝴蝶般在办 公桌之间穿来插去.昨天,她一股傻劲把一大

74 堆外电和财经访问翻译好,然后来叩我的门: 「这些都弄好了,您请看看.还有别的甚麽要 我弄的吗?我讨厌闲著没事呢!」「边个话你 S做?{晒竦炖统鋈ロ谧龈report 俾我!」「……对不起,能不能请您说慢一 点?」我木无表情地瞪著她,半天没说话,看 上去一定是很凶的了.她惶惶然低下头,抱了 文件在胸前逃了出去.午饭后我特地到超级市 场买了两支甜筒雪糕回来,若无其事地请她吃 了一支.她吃雪糕的样子,让我心动起来. 为甚麽呢?这些年来我有过不少女人 ,眼前 的她不过是黄毛丫头吧.

三、 「张先生,你有甚麽想要告诉我呢? 」何医 生穿著一套浅灰色西装,结了深蓝色领带,架著 金丝眼镜,微微秃发,坐在办公桌后一脸沉实, 看起来像一位银行会计主任甚於精神科医生. 西门整理一下思绪,平静地说: 「是这样的, 大约半年前我搬家,找到了十八岁那年写的日 记,读起上来,一篇又一篇,直至半夜三时,那夜 失眠了 . 」 「那年的日记有甚麽吸引你呢? 」 「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恋爱了,后来分 手了.」 「嗯.是怎样认识的? 」 「在街上遇见的.我刚下课回家,从公车 下来便看见她站在面前,我呆了 ,傻兮兮地看著 她,彷佛见一把声音跟我说: 『是她了 ,就是她 了.』后来,我跟著她登上了另一部公车,从佐敦 道一直到上水,我坐在她后面的座位,看著她的 侧脸,却不敢跟她说话. 」 「后来还是交谈起来吧? 」 西门点了点头,说:「到了上水,我跟 在她后面下车,她忽然回过身来瞪著我,喝问:『你想干吗?』我很记得她那时的样子, 很凶呢.我脸红起来了,低下头说:『想认识 你.』她绽开了笑容,发现我偷眼看她,突然 又板起脸孔,扭身便走.我一语不发地跟在她 身后,一直保持著三步左右的距离.那个傍晚 我们默默地走遍上水墟每一条街,最后她停下 来说:『我要回家吃饭了,再见!』然后一溜 烟跑上了楼阶,我这才知道那儿是她家.」 「后来便开始拍拖了? 」 「对啊.很平凡,可是没法忘记.有时候 是我到上水陪她到处玩,有时候是接她到九龙 来逛街.」 「为什麽分手了? 」 「我那个时候书念得不好,而她却是个品学 兼优的模生.她家里不喜欢我跟她来往. 」 「就是这样? 」 西门犹豫了一下,轻叹一声,说: 「……分手 的那天,她跟我说,妈妈说书念不成的人将来没 有出息,养不起老婆. 」 何医生沉吟了一会: 「看了日记,除了失眠以 外对你有甚麽影响? 」 「我禁不住想念她.其实,已经是二十年前 的事了 ,她大概已经当了妈妈,可是我仍然没法 子不去想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