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XR30273052 2019-10-17
超人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

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他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

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

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

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 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

下了台,摘下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

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 程姥姥听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 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 他微笑道: 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 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沉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累极了,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 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人的…… 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 给那禄儿罢,叫他请大夫治一治. 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 至人无梦 的睡着.前几夜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

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她.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慢慢的开了门,只见人影儿一闪,再看时,禄儿在对面门后藏着呢.他踌躇着四围看了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便唤: 禄儿,你替我买几根绳子来. 禄儿趑趄的走过来,欢天喜地的接了钱,如飞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禄儿跑得通红的脸,喘息着走上来,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着一两点金黄色的星儿. 他递过了绳子,仰着头似乎要说话,那只手也渐渐的回过来. 何彬却不理会,拿着绳子自己走进去了. 他忙着都收拾好了,握着手周围看了看,屋子空洞洞的――睡下的时候,他觉得热极了,便又起来,将窗户和门,都开了一缝,凉风来回的吹着. 依旧热得很.脑筋似乎很杂乱,屋子似乎太空沉.――累了两天了,起居上自然有些反常.但是为何又想起深夜的病人.――慈爱的……,不想了,烦闷的很! 微微的风,吹扬着他额前的短发,吹干了他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将他扇进梦里去. 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几堆的黑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慈爱的母亲,满天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不想了,――烦闷……闷…… 黑影漫上屋顶去,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 风大了,那壁厢放起光明.繁星历乱的飞舞进来.星光中间,缓缓的走进一个白衣的妇女,右手撩着裙子,左手按着额前.走近了,清香随将过来;

渐渐的俯下身来看着,静穆不动的看着,――目光里充满了爱. 神经一时都麻木了!起来罢,不能,这是摇篮里,呀!母亲,――慈爱的母亲. 母亲呵!我要起来坐在你的怀里,你抱我起来坐在你的怀里. 母亲呵!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 渐渐的向后退了,目光仍旧充满了爱.模糊了,星落如雨,横飞着都聚到屋角的黑影上.―― 母亲呵,别走,别走!…… 十几年来隐藏起来的爱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脸上;

十几年来不见点滴的泪儿,也珍珠般散落了下来.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跟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籍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它. 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见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禄儿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着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姥陪笑着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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