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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8分钟 责任编辑/黄莺版式设计/张革 2016年2月21日/星期日

24 父亲从卖甘蔗的农民成了卖瓦片的

1945 年, 日本投降的时候, 父亲才

15 岁.

因为战争 后期美军大轰炸, 学校都疏散停课了, 他并未受到完整的 初中教育, 加上家中经济困难而辍学了.他只得去台中 第一市场卖甘蔗.1945 年后, 糖业生产尚未恢复, 糖厂 不来收购, 民间种的甘蔗只能去市场求售, 一时间产量过 剩, 菜市场里, 充斥着来卖甘蔗的小农.父亲甘蔗削得再 好, 也赚不了钱. 父亲有一双巧手, 一个灵活的脑袋以及一颗不安分 的心, 这是我们三合院公认的.他们说他是 想孔想缝, 无所不至 .退伍后, 他不甘心只做一个单纯的农民, 就 一边种田, 一边兼差赚外快. 在那土鹊哪甏, 能做什么?有钱人盖红砖房 子, 没钱的农民就盖土.只要有人找他测量, 他就用 他做土湍ㄋ嗟募际, 盖起来又直又漂亮又好用 的房子 .

1960 年代以后, 随着土地改革的展开, 农村有了一 点余钱, 开始有红砖房子, 土戎鸾ケ蝗〈, 父亲的 土 冉ㄖ 宣告失败了.他认为乡下农村没钱, 盖房子 还用茅草, 只有扩大销售范围, 去都市卖瓦片才是正办. 但很快, 水泥式的小楼, 变成一种流行, 取代了传统 的土取 灰屋瓦.都市新房子大部分都不再用瓦片, 农 村新建的房子也一样.一年以后, 父亲关闭瓦片工厂.

1960 年代, 不仅是我们的村子, 仿佛全台湾都做了 许多奇怪的发财梦. 卖掉家传的土地开办锅炉厂 父亲眼看瓦片生意没落, 锅炉生意接都接不完, 虽然 不懂锅炉厂的技术, 但他认为这些都是钢铁粗活, 很快可 以学会.他和姨丈一拍即合, 迅速开起铁工厂.结果, 赔 了不少钱, 那一年, 我10岁左右.父亲被逼得没办法, 想 卖掉祖父留下的一块农地, 一部分还债, 一部分要筹划下 一个计划, 开一家新锅炉公司.要有足够的资金, 父亲左 思右想, 只有回家卖地. 不行.不能卖地. 祖母坚决地说, 你爸爸如果还 在, 一定不会点头的.他一生的心血呢! 你怕什么?到时候, 再大的地, 我都可以买回来. 我赚了钱, 可以买更大更多的土地. 父亲大声说. 那时父亲总认为农民没有出路, 一生一世只是埋没 在泥土里, 所以一定要出来奋斗.但他只是一个 先感 者 , 预感到一个大时代的变化已经来临, 他过去的学历、 知识、 能力、 社会脉络, 却未曾准备好. 他卖了一块地, 还了一部分债务, 剩下的, 作为资本投 入了锅炉工厂的运作, 也整了一片农地, 当做工厂用地. 母亲成了 头家娘 被通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职员与工人都叫妈妈 头家 娘 , 许多事最后都来请示她. 起初, 妈妈不想参与父亲工厂的经营.她只想荷着 锄头, 把几亩田地照顾好, 晨昏种菜, 洗衣煮饭, 维持平静 的生活, 让孩子平安成长, 却浑然不知已经背了多少债 务. 她的银行账户和支票是怎么申请出来的, 自己都不 知道.她只是把身份证和印章交给了父亲, 在公司会计 所给的文件中签字盖章, 就算完事. 公司开出去的支票, 都是用妈妈的名字.支票跳票 后, 只有赶紧还钱给银行, 或者给有支票的人, 把支票换 回来, 否则会被控告违反票据法坐牢.但父亲实在想不 出有谁可以代他出面, 扛下这一次支票的责任了. 就这样, 妈妈开始被通缉. 你知道这样犯了票据法, 要坐牢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是不付钱, 只是我们没钱了. 法官听了只是摇头说: 你们这些憨女人, 都是来帮 男人坐牢的. 妈妈扛下所有责任, 判刑6个月. …… 妈妈回来, 仿佛一切安稳都回来了. 那时的工厂真热闹, 工人结婚要请客, 生小孩送红蛋, 过年过节, 新人还要带孩子来给妈妈抱一抱, 感谢媒人婆 的玉成, 顺便领个小红包. 头家娘 三个字, 等于是: 家长 兼媒婆, 会计兼厂长, 总务兼仓库管理员, 只有调度银行的 钱、 发薪水的时候, 她才回到一个 财务长 的角色. 头家在外面打拼业务, 喝酒应酬, 南北奔波, 后方是 头家娘看守, 用她的细心管理工厂, 用她的温情善待工 人, 用她的信用处理财务, 用她的耐心, 包容男人在外面 的奋斗与成败. 这就是1970年代, 台湾中小企业成功的奥秘. 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开发出了专利技术 总是喜欢创新搞怪的父亲, 继续追求他的 技术升 级 .那些年, 工厂固定向一家日本公司购买核心设备, 每年总有两次, 他借机去日本订购设备, 顺便逛书店, 买 新的锅炉设计与流体学、 热力学的书. 他读不懂的, 就问工程师、 设计师, 甚至问我叔叔. 叔叔在大同工学院读过书, 不懂日文, 但懂得看

图表和 设计图.他还去日本买了好几种不同的专业词典, 包 括热力学、 流体力学、 工业字典等等, 看不懂就查.靠 着这样的自修, 小学毕业的他, 开始设计出各种各样的 锅炉.热煤锅炉、 水管锅炉、 烟管锅炉等, 连台湾锅炉 协会台北工专毕业的专家, 都佩服他的知识之新, 直通 日本的最新技术. 有一天, 他看见日本有一种新型设计, 燃烧效率比传 统锅炉高出三成.他仔细比对, 发现其原理是把一般加 热的直形铁管, 改为螺旋形.这种效能, 让一向崇拜技术 本位的父亲, 看得口水直流.他忍不住和日本公司谈专 利授权.但这家公司不愿意将螺旋形铁管的技术转移, 只同意可以卖制造好的螺旋形铁管.这根本不是厂商可 以负担的, 即使做了, 也没有利润. 就不信我做不出来! 他对自己说. 他去台北找台北工专的专家, 他们回答, 日本的技术 快十年, 我们暂时还没这个能力.最后, 他忍无可忍, 下 决心自己来做. 他把日本带回来的书都查遍了, 没答案.他找来一 个头脑机灵的车床工头, 叫阿达仔, 带了两个年轻徒弟, 依照父亲的设计, 没日没夜, 实验制作.一次又一次, 做 出过各种弯弯曲曲、 奇形怪状的管子, 却没有一次成功. 直到有一天, 妈妈只看到他拿着一根铁管, 他对着所有办 公室里的职员宣布说: 生出来了!我要做的, 生出来 了! 他后来说, 当时他在心里对着日本方向, 大叫一声: 我做出来了! 他把这个技术拿去申请专利, 专利权可保有

10 年. 他成为业界的传奇: 日本殖民地小学毕业生, 一个农民出 身的庄稼汉, 一个欠债逃亡的浪子, 一个锅炉小企业主, 一个不知道热力学与流体力学的门外汉, 最后竟可以突 破技术局限, 做出日本人都不愿意出让的专利技术, 这让 所有人都跌破眼镜. 房地产狂飙 工厂招工难 我们总是以为, 大时代的转变会是轰轰烈烈、 改天换 地, 而真实的是, 它往往是寂静地、 悄悄地转变着. 那是1986年.台湾仿佛一条大肥虫, 从加工出口型 工业吸饱了血, 张着大口, 饥饿无比, 仿佛什么都可以吞 进肚.台北房地产狂飙, 股票发烧狂涨.建筑商追逐着 地主, 给钱给得比什么都凶, 生怕明天还会再升值.有一 个建筑商, 看中了一个亲戚的土地, 带着一大袋现金, 去 找他们谈判.他看准这一家人一生未曾见过那么多钱, 故意把

100 万现金拿出来, 摊在桌子上, 然后告诉他们: 赶紧地签一签, 不然明天我就去别的地方, 你要知道, 我 盖房子不一定要盖在你们家. 母亲娘家的南屯是台中市新开发区, 土地不断重划 各种新区, 道路不断开设, 房子一直盖.原有的社区与农 村聚落, 完全解体. 有一天, 我路过纺织厂门口, 突然看到一块牌子上 写着 招募女工, 意者内洽 .我有些讶异地想, 国中的 时候, 这里有那么多的女工, 一个带一个地从乡村引进 来工作.我回家问妈妈说: 怎么搞的, 对面的纺织厂 在招女工? 是啊, 他们缺女工很久了.现在的女孩子, 不喜欢 做纺织工, 她们嫌这个工作无聊, 都想去都市做服务生, 去百货公司站柜台, 比较轻松. 不只是女工, 爸爸从制图桌上抬起头说, 我们找 不到工人, 也很久了.现在少年家, 都嫌这个工作太肮 脏、 太辛苦, 不想来做. 欧洲的都市化花了几百年才完成包括卫生医疗、 公 共教育、 交通建设、 城市规划、 行政管理、 商品流通、 食品 安全、 居住规范等等, 我们却是急速发展, 来不及配套, 像 倒豆子一般, 哗啦啦全面来临了.但最难的不是经济, 而 是文化.文化植根于古老的血脉、 宗族、 民俗、 信仰、 生活 饮食、 哲学思想等等之中, 如何一夕转变?农民、 农村、 农 业社会的古老文化仍在, 我们却已被逼迫走入工业时代, 怎么办? 我的父亲不知是幸或者不幸, 失败多次, 在酒家应酬 与借支高利贷的种种磨炼后, 站了起来.但有更多的人 是根本无法从这个转型中站起来的. 小学文化的父亲折腾出了锅炉厂 种田的母亲当上了财务长还被通缉 杨渡写的家族百年故事让我们更懂台湾 缩编 潘卓盈 今年春节, 网上最火爆的话题之一是上海城市 女去江西农村男友家做客, 逃离的那顿 年夜饭 . 在巨大的社会变迁过程中, 城乡差异的探讨从未停 歇, 那顿年夜饭仅仅只是转型冲突和矛盾路上非常 微小的一个缩影. 欧洲完成都市化用了

400 年, 台湾用了

30 年, 而我们大陆更快.今天我们要读的台湾作家杨渡 的自传体小说 《一百年漂泊――台湾的故事》 , 绝非 只是他父亲母亲的故事, 呈现的还是台湾社会从农 村转型到工业社会, 再到商业社会的资本主义化历 程.这个百年前到中国台湾定居的农民家族几代 人的奋斗和发展细节, 似曾相识. 童年杨渡 (右) 和母亲、 弟弟合影. 在石化工业区前晒稻子, 工业、 农业如此交集. 作者: 杨渡 出版: 三联书店2016年1月 ........